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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典]身有千千劫(全)-25完
匿名用户
2023-09-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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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她明白,王承恩这番前来,有可能是皇帝的意思。事情做得这么周密,难道皇上还是察觉了不成?这事她也不想往身上摊,无奈皇后的意思谁又敢违逆?她只是个接生婆,在宫里能吃口安稳饭,都要看着皇后的意思。皇后不想那孩子活着,她能怎样呢?只能照着皇后的脸色行事。可真把那孩子搂进怀里,看着那孩子亮晶晶的大眼睛和粉嫩嫩的小脸蛋,她说什么都下不去那个手。可不下手,皇后能饶了自己?王嬷嬷狠着心别着脸,举着把簪子比量了半天,往那孩子身上扎了下去。孩子被突然而来的疼痛激得大哭大叫,乍巴着小手小脚,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伤害自己。王嬷嬷受不了那哭声,那哭声震得她的耳朵嗡鸣作响。这是在造孽,这是在杀人哪。她一辈子只管生人,何曾动手杀过人?王嬷嬷手一颤,簪子掉在了地上。她赶忙去看那孩子,还好,下手的时候她就哆哆嗦嗦地,根本使不上太大劲。孩子只是皮肉伤,胸前留下一个小伤口,血流得不多,不知将来会不会留下疤。王嬷嬷直念佛,知道自己是根本下不了手的。她又愧又疼地抱起那孩子,拿点白药点在伤口包好,耐心地哄了半天,那孩子哭累了也就睡过去了。她长叹一声,把她裹进那块从宫中就带出来的襁褓里。这时王承恩便来敲门,王嬷嬷心中大惧,急忙把那孩子裹成一个小包袱藏在床角。王承恩觉得她今天的神色格外别扭,心知有异却也不便明说,怕把她吓坏了倒更不敢说实话了。于是他清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:「老姐姐说得外道了。杂家进宫净了身,已然是对不起祖宗父母了。但这心却没变,还是要想着过去的老亲戚。给老姐姐谋个差使,也是举手之劳。只是——」王嬷嬷紧张地咽口唾液,等着他继续往下说。王承恩摇摇头继续说道:「老姐姐你这差使,实则是个不好干的活儿。寻常人家生儿育女,也是一桩大事。更何况是皇家。从你手所接,都是金枝玉叶,都是大明的龙子龙孙。这里面关系匪浅,老姐姐,这些不用我说,你也该知道吧。」王嬷嬷脸白了又白,连连点头称是。「正因为兹事体大,里面牵扯的人和事也就特别多,更加不好办。但老姐姐也需知道,不管怎样不好办,咱们领的,还是皇上的恩典。大事小情,旁的人都在其次,必须以皇上为先。您说是不是?」王承恩说着,站起身向床铺跟前走去,似是不经意地玩赏着床帐上悬着的那块玉坠。那坠子碧绿通透,一看便是宫中之物。王承恩在手心里搓磨着,心知这玉坠价值不菲,定是出自上头的赏赐。而且这赏赐绝不一般,早已超出了赏赐一个奴才的规格。王嬷嬷后背一脊梁都是冷汗,王承恩虽然不仔细看那包袱,但他把玩玉坠的神情,王嬷嬷是看得一清二楚。她深恨自己粗心大意爱慕荣华,真应了那句老话,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酥油。急急地挂在明处,岂不是自讨怀疑?她讪笑着凑上去说道:「这是上头赏的,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,挂那图个好看。」王承恩了然地笑笑说道:「上头?哪个上头?皇后娘娘的赏赐吧?这何止是好看,简直是好大一笔横财。老姐姐,这一个坠子可要收好,比你这屋子还值钱呢。换言之,比咱们的命,也值钱。」王嬷嬷干笑着,想引王承恩回座。可王承恩放下坠子,眼睛就开始盯着那小包袱。一块蓝花粗布,他看着觉得很眼熟。在哪见过呢?他歪头想了一下,突然想到月娘成产前,一个女人曾挎着个篮子匆匆来去,上面就盖着一块这个花色的粗布。难不成——她们竟趁着那阵的忙乱偷窃大内之物?这罪过也是不轻,但有他在,只要劝她们原物奉还,倒也不算太大的事。他不好上前掀起来看个明白,还想给同族亲戚一个面子。所以他看着脸色煞白的王嬷嬷循循善诱道:「老姐姐,富贵人皆求。但若贪心过了头,到底是不好。尤其咱们在宫中当差的,更要仔细着勤谨着,以免给咱们招出什么祸来。这里,该不会是什么不该拿出来的吧?若是,你告诉兄弟,兄弟给你想法,包你无事。」王承恩一指那小包袱,希望王嬷嬷可以领悟自己的苦心,也希望借此让她说出更多的实话,让她放心信任自己。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,王嬷嬷并没有想象中面红耳赤地认错,而是面无人色地噗通一声,跪在了自己的脚下。「老姐姐,你……这是……」王承恩惊异地要扶起她,她却说什么都不肯起来。「呜呜……兄弟,此番老姐姐的命,可就在你身上了。这事……是掉脑袋灭九族的事……那孩子……我…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好……皇上……皇后……我……谁都交代不了啊。你救救我,救救我吧!」王嬷嬷痛哭流涕,在地上不断地叩着响头。她起初还以为可以瞒过去,那孩子不哭不闹,很是成全她。可王承恩话中有话,他这么晚来这里,来了就对那包袱不肯放松。难不成,皇上已经知道了其中有鬼,所以让他来审问自己?「这……怎么回事,你快说!」王承恩明白,这绝对不是夹带私逃那么简单的事了。她话中牵扯到皇上和皇后,还说到什么孩子。他不敢想那后果,从脚到头一直凉上去。王嬷嬷哭着,指指那小包袱。王承恩看她哭得说不明白,狠狠心掀开那包袱顶层的布,就露出一对玉雕般粉润的小脚丫来。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,手却本能地颤抖着继续掀开那块布,就看到那是——一个初生的,漂亮的女婴!「天哪,天哪……你……这……这这……这是谁,是谁?!不会是——?」王承恩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他只是不敢去想,不敢把事情往绝路上推演。「没法子……真没办法。兄弟,兄弟,你得救救我。我这把老骨头,还能活几年。可我还有亲戚,还有侄儿外甥……我死不打紧,可这灭族的罪要是连累了他们……不能啊,你救救我们吧!」王嬷嬷颠三倒四地哀求着。「咳!你说,别光哭啊,说呀!」王承恩急得直跺脚。王嬷嬷用力抽泣了几下,定定神说道:「这……都是皇后的意思。这里的孩子,才是真正的,真正的长公主……承恩,这才是长公主啊!」王承恩颓然坐在床沿上。他万万也想不到,自己竟无意间掀开了这惊世的大秘密。早知如此,他早该喝了茶闲聊几句就走。他没想到,这事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局面。皇后,皇后,本以为皇后最多就是编造了男婴早死的原因。也许那无缘于世的小皇子,不过是先天太过羸弱致死,不是小公主的过错。可谁能想到,这样简单的一件事,如今成了无法复命的难题。「到底,到底怎么回事……你详细,详细说来。」王承恩看着那雪团似的小女婴犹自酣睡着,从她的眉眼间,他看到了月娘和皇上的影子。于是王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两个月之前,皇后便找到她。说她为宫中做事尽心尽力,赏赐她不少宝物,还给她很多银子,让她将来作为养老之用。王嬷嬷对此感恩戴德,却也不疑有他。不成想月娘临产前,皇后再次召见她,却给了她一桩要命的差事。月娘肚子里的孩子,必须要死。可又不能死在宫里,以免招致猜疑。王嬷嬷有心推辞,可拿人手短,更何况自己已经知道了皇后的密谋,若是推脱,也是一样没命可活。而且皇后还说,做完这次之后,她就可以拿到更多的银子,回乡颐养天年,再也不必在宫中做事。王嬷嬷这才万不得已接下了这任务,安排好可靠的人——也就是自己的侄子媳妇做接应,并找到临盆日子相近的一个年轻寡妇。那寡妇生计窘困,只愁孩子跟着她没活路。巴不得能有人要了这孩子,最起码有口饱饭,也不耽误她将来再嫁。看她肚子既宽且圆,有了身孕之后脸盘也更为俊俏,王嬷嬷就知道她必生女儿无疑。就这样,一直到了月娘生产前一刻,王嬷嬷安排的人喂那寡妇吃了催生的药草,那寡妇也果然生下一个女儿。所以就被悄悄携带进宫,趁乱又与月娘所生的小公主调了个包。只是这小公主到底该怎么办?是不是该遵从皇后之命,将她杀死了之,她却真地犯了难。杀人本就不易,何况是杀一个无知懵懂的婴儿,这婴儿又是当今皇上的骨血。所以她根本下不了手也不敢下手,只好把这孩子暂时先藏在自己这里,也不知该怎样处置。王承恩听王嬷嬷断断续续地把这故事说完,他一时震惊到不敢相信。他微张着嘴楞了半天,才小声问道:「这……果真是小公主?皇后……为何执意要她性命?」王嬷嬷哭诉道:「我……我只知道,皇后说她的娘本就不祥,这孩子更是祸胎,会是大明的灾星。所以必要她死,大明才可生。兄弟,你要救救老姐姐啊!这事……这事皇上他不知道吧,千万别禀奏皇上。否则……否则咱们这一族,就没人活得了啊!」王承恩点点头,这些话他也曾听闻,心中也一直是半信半疑。这么一个没能力伤害别人的婴儿被说是灾星,似是有些无稽之谈。可皇后执意要她的命,又不像出于私愤。毕竟,这只是一个小公主。她出生那天,又恰逢蓟镇军变。至此他也拿不准,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了。「怎么办,怎么办哪!杀不得,又活不得……兄弟,想想办法吧!我不过是宫中的奴才,皇后一个眼神就能要了我的命!何况她说的,也未必没有道理。这孩子,还没出生就缠死了小皇子,她……她果真是有些邪门的……」王嬷嬷惊恐地看着那可爱的沈睡的女婴说道。王承恩用力捶了几下自己的额头,摆摆手示意王嬷嬷安静。屋里没人说话了,王承恩紧握拳头抵着脑门痛苦思索着;王嬷嬷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希望他能手下留情,瞒下这件事,给自己留条活路。怎么办?怎么办?灾星?小公主?皇上的骨肉?大明的祸患?这些词来来回回拉锯,撕扯着王承恩的心。他有心忠诚于皇上,有心据实禀奏此事。可这事一旦被暴露,就不仅仅是皇帝的家事,而是大明的国事了。休息一下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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点击进入皇后被废,皇后腹中的嫡子被废,月娘专宠后宫。这些都是要命的后果。虽然皇后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光彩,但她在其它事情上,确实可算一任贤后。皇上为国殚精竭虑,需要的是贤后而不是艳后,更不能是赵飞燕杨玉环之流的倾国美人。可偏偏那月娘,正是惑乱君心的那类女子。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而出卖皇后,王承恩认为是大大的不妥。可月娘所生的,又的确是皇上的后裔。若按皇后之意杀了她,为那些无法确定的谶言杀了她,王承恩又颇为不忍。可留着她也不行,谁来养育她呢?王嬷嬷肯定是不行,皇后必然要派人来查她的。天哪,老天哪,到底该怎么办?到底该怎么做,才能既不负皇上,又不出卖皇后,还能给这小公主一线生机呢?王承恩眉心紧锁,希望老天给他一个明示。「天,天意,天意——」王承恩终于灵光一闪,决定把事情还给老天去处理。他决定要负皇上一次,把这事按下不说。虽然难免有愧,可也不得不为。他也是为了皇上,为了大明啊。至于小公主,既然杀不得也留不了,那就,那就——舍了她!把她扔到荒郊野岭。那里人迹罕至,若这样她也能活,就是老天执意留她性命。若是因此而死,也算是天意使然。如此一来,周皇后可以保全,王嬷嬷也保住了命,这孩子的死活,也交给了上苍。老天本就不该把这样的难题扔给凡人,索性把这棘手的难题还抛给老天!面对目前的困局,这似乎也是唯一可行的计策。王承恩狠狠心,把那孩子又抱在怀里端详了半天。那眼睛鼻子,将来俨然又是一个月娘。那肉嘟嘟的小嘴和鼓鼓的脸颊,却像极了天子姿容。王承恩又发现她胸前一处伤,知道这就是王嬷嬷不忍下手的证据。他看了又看,忍不住落了泪。他把孩子轻轻放在床上,敛容整装,恭恭敬敬地跪下去,给那孩子叩了几个响头。「公主,为何要生于乱世,为何要降于皇家?此处不是你的栖身地,大明更不能再承受更多祸乱。走吧,是生是死,都看公主自己的造化了。」他叩了头,又拜了几拜,擦了眼泪起身,把那婴儿包紧了藏于怀中,回头对着惊惧莫名的王嬷嬷说道:「放心吧,此事有我。今后这事要烂在棺材里,万不可对人透露一丝一毫。皇后那里,你复命说孩子已死。皇上那……我自有交待。此事完结之后,你便回乡吧,从此切莫再踏入京城一步。」王嬷嬷感激万分地看着王承恩连连点头,这大心病一除,她才觉得腿软,一下子瘫坐在地上,话也说不出来了。王承恩怀抱着小公主,走进漆黑的夜色中。城南是一处乱葬岗,他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,抱着那不幸降临皇家的婴儿,一步步蹒跚着,向那里走去。两天后。崇祯微笑着抱着刚出生的「长公主」,他不断地用脸颊去磨蹭那孩子的小脸蛋,逗得那孩子咧着嘴直乐。孩子显然还看不清这「皇父」的模样,眼神的焦距还在飘忽不定中。但崇祯却对她越看越爱,越看越喜欢。月娘半躺半靠在床榻上,看着皇帝对这孩子这样喜爱,却无法体会为人妻为人母的幸福。她心中异常清楚,这里绝不是她的家。这里是高不可攀的皇宫,皇上也绝不是她的终身依靠。而这刚刚从她身体中脱离的婴儿,她明知那是自己的孩子,但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无法从心里亲近起来。都说是母子天性母女连心,可为什么,她竟一点感觉都没有?当初她只是个被送入宫的棋子,本来早就该回到她熟悉的民间。只是碍于有了这孩子,她才不得已留在这里。如今终于能解除了这负担,月娘除了身体上轻松,心里也少了一份负重。她眼睛看着崇祯和那孩子,可她的心早就飞出了宫外。她要走,她要走,她无法适应这宫中的生活。她明白自己的卑微轻贱,她决不能在周皇后那双凌厉高贵的眼神下过了一生。她要回去,她要见卫子卿和卫子璇。她怕自己再不回去,他们或者早已忘了她。崇祯终于跟孩子也亲近够了,便把孩子交给了奶娘抱走。挥挥手,宫女们也都静静地退出殿外听命。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,却看到月娘一双迷茫的眼睛。她双眼含泪一般,水汪汪地看着他。可她的眼神又是那么空洞无边,就像穿透了他的身体,看着遥远的某处。「怎么了?朕只顾着逗公主,月娘不高兴了?」崇祯走过去,轻揽过她的腰身。天哪,她的身上一如既往地柔软而富有弹力,如今又多了一层浓重的婴儿奶香。那种混合着女人和孩子的香味,一起刺激着崇祯的感官,让他忍不住把手伸入她的衣襟,开始揉搓起那对久违的丰乳。「哎——」月娘短暂的一声惊呼,若不是崇祯这个动作,她还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。她受惊一般躲了几下,想避开崇祯的手掌。崇祯有些失望,暂时住了手,以为她只是不舒服。毕竟此刻她还是月子中的女人,身体尚未恢复。他也可以谅解她的不自在。可不知道为什么,在她的眼睛里,他看到的似乎永远都是惊惶失措,没有爱人的柔情蜜意。当然,只有在房事中,只有在销魂的肉身交叠的时刻,她才是那个狐媚放荡的妖精。「在想什么?」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欲念,手掌轻轻覆在她的乳房上问道。「没……没事。」月娘心事重重地回答。崇祯动动嘴角笑着说道:「对了,公主的名字,朕已然想好了。就叫——朱淑娖吧,是个很好的名字。娴静淑女,谨慎自守,是朕与月娘的女儿。还有,朕要封她为长平公主,愿她能见证大明的国泰民安。」崇祯虽然口中这样说着,心里也有点不自在起来。他喜欢这孩子,可偏偏是她,被人说是祸国之人。因此他才用了「娖」这个字,希望这孩子能谨慎齐整,不惹祸端。月娘心不在焉地听着。孩子即将被封为公主,她又沐浴皇恩,本该是天大的荣耀,但她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。这孩子,就像不是她的。更何况这皇上,更不可能属于她。她明白皇上喜欢她,可她除了感激他的宽容大度和不杀之恩,其它的感情根本没有。崇祯有点失望,她竟这么淡然面对这件事。可他又莫名地更喜欢她,正因为她的淡然。所有妃嫔,都渴望着他给她们更高的封号,给她们更多的奖赏和更尊贵的地位。只有月娘,才对这些事情不理会不上心,对着他的时候没那种功利的谄媚。「还有一事,朕想……也是时候,该给你名分了。不若,朕就封你为……」她越是不要这些,他就越想给她。她连公主都生了,当然可以享有她的尊荣。他要封她为妃,封她为顺妃。可他还来不及说出口,月娘就惶然失措地从床榻上爬起来,摆脱了他的手掌,跪在他面前嘤嘤而泣。「你……这是为何?怪朕太晚给你名分么?」崇祯想不到其它理由,能让她这样反常。「不是,不是。皇上,皇上……民女求您了皇上。民女当初本就不该进宫,进宫之后更不该魅惑皇上。大错既已铸成又悔不当初,竟有了皇上的骨肉。月娘出身下贱,根本不配伺候皇上,更何况是封为妃嫔。皇上,若怜惜民女,请看在公主的面上,放了民女,让月娘……出宫吧。」月娘说着,悲从中来。眼泪似断线珍珠越掉越多,胸中如千钧大石越压越闷。她知道圣意难违,知道皇上金口一开再难更改。于是她不得已冒犯他,打断他的话,更要他收回对自己的加封。崇祯眯着眼睛看她半天,心中酸酸涩涩。她话语诚恳,语气哀伤至极。她不是装的,她发自真心地不想做他的妃子。多么可笑,他还想封她为「顺妃」。然而她不仅不领情,还如此剧烈地反应了她的不安和恐惧。难道她对自己,真地一点爱意都没有?难道她的心里,还想着过去的某位情人?是卫氏兄弟,还是福王世子?这一瞬间,他忘了自己是皇上,他返璞归真地,感受到了男人的妒意。他虽然是天子,却无法得到天下每一个女人的心。尤其是,月娘的心。难以捉摸,难以取悦的心。「不,月娘……朕……朕不愿,不能,不可——让你走。」他低沈地说着,抬起她小巧的下巴,正如他与她第一次在西暖阁相见那般看着她。月娘痛苦地咬着下唇,不可置信地摇头。皇上不同意,皇上竟这样坚决?她的心凉了又凉。难道她真地要老死在这宫中?崇祯看到她眼里的慌张不安和绝望,他眉头一皱,把她顺势压倒在床榻上。她还是那样绝望,眼睛里除了泪水,还是空无一物。没有他,眼里心里都没有他。这念头折磨着他,促使他报复般地撕扯开她的衣襟,用力揉捏着她的乳房。月娘任由他动作,任由他把她胸前的软肉捏得变了形。他很少这样狂乱粗暴,他一定很愤怒。月娘睁着眼睛,望着高高的拱顶和房梁。希望,过去累积的那些全部希望,如今都在皇帝的口中粉碎了。他爱的,就是这该死的身体。随他吧,由他吧。或许这身体他看腻了玩够了,就能把希望再还给她。崇祯大力地玩弄着那对白兔,不小心却被那对乳房中充盈的奶水喷溅到脸上。他忘了,忘了她是个月子中的女人。她有奶水,温热的,白白的奶水。他愣了一下,不知道该怎样收场。他不能碰她下面那处销魂的禁地,他还能怎么缓解这妒忌带来的澎湃情欲?下一刻,他自己都没有想到,他会俯身下去,吸住其中一只小小的光滑的乳头。那乳晕比之前大了一圈,却不影响那乳房的丰美。她成熟的身体,对他而言更多了一种想要亲近的欲望。那欲望中,不仅包含了男女之情,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,对母亲的思念和怀想。他如今是皇上,可他过去也是个孤儿。四岁的时候,他失去了母亲。十岁的时候,他又痛失了父王。十二岁的时候,他这小小的孤儿便成了信王。可谁又知道,他这王爷是多么孤凄,多么渴望有父母的照料。正因为他的幼年这样凄惶,所以对月娘也有同病相怜的情愫。出身低贱的她,和高高在上的他,是一样的可怜啊。也正是因为这样,他每每把周皇后的话抛在脑后刻意不想。灾星,什么是灾星?若说灾星克人,他朱由检,难道不是灾星吗?只因为他是信王是皇帝,所以没人敢说罢了。他疯狂地吸吮着月娘的乳头,像一个无比饥渴的孩童。用他的身,他的心,他的嘴巴和他的魂灵,去吸取着月娘身体内的女性味道。那奶水,腥腥甜甜,是他最眷恋却又最无法讲出口的味道。这时他才有些明白,为什么先帝对客氏会那样恩宠有加。他们眷恋的,都是这样混合了女人与母亲双重魔力的女体。他在她的两只乳房上轮流肆虐,就似恨不能一时间吸干她,让她在他口中彻底消融。吸干她,消融她,她就再也无法离开自己,再也不会讲出那些绝情的话。月娘瞪着茫然的大眼睛,既不反抗也不躲避。她恨自己这身体,恨了很久了。在他疯狂的进攻之下,她甚至也希望自己可以被他吸干榨尽。如果那样,她就不必在这冷森森的皇宫中终老一生了。「皇上……皇上……」殿外又传来曹化淳急促又稍嫌惊惶的声音。「何事,讲!」崇祯没好气地问道。嘴巴暂时丢开了那对乳汁丰盈的乳房。「浙江巡抚急报,浙江海溢,人畜庐舍漂溺无数,嘉兴飓风淫雨,滨海及城郊居民被溺死者不可胜计。绍兴大风,海水直入郡城,街市可行舟。山阴、会稽、箫山、上虞、余姚被溺死者,各以万计……」曹化淳此言一出,崇祯马上翻身下榻。上天竟这样对待他?陕西已是饿殍千里,如今竟连一向富庶的江南都遭灾了吗?这灾祸来得如此迅猛,竟死伤万人以上。崇祯尚且发着愣,内殿却突然传来一阵女婴的啼哭之声。他身体一抖,心中大震。难道,难道真是因为她?自打她出生,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了。他烦躁地大喝一声:「把公主跑远点!」奶妈听到皇上声音中满含怒气,急忙一路小跑,将孩子抱到更远的偏殿,哄着她赶快睡觉。崇祯咬咬牙,拎着衣摆急火攻心地走出去,边走边问曹化淳:「灾情竟这样重么?」曹化淳小心答复着,抬眼看看皇上,忙命人奉上干净帕子,弯腰递给崇祯。崇祯想想,明白了怎么回事。他在脸上胡乱一擦,擦去了残留的乳汁痕迹。若是这个样子被大臣们看到,不知会作何感想。「月儿弯弯照九州岛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几家夫妇同罗帐,几个飘零在外头?」月娘艰难地爬起身,默默合上大开的衣襟。她突然想到这首小调,梦游般地反复哼唱着这一句。这小调在她的娘亲还在世的时候,月娘经常能听到。娘总是低低地哼着这调子,一边哼,一边用那双巧手织出绚丽的锦缎。后来娘也死了,月娘没再听过这调子,也没再唱过这歌谣。如今她身处宫闱,这滋味却像身陷囹圄。此刻她才终于体会到,当年娘在唱这支小调的时候,其实是多么寂寞。她的手虽然忙着织锦绣花,可她的心,一定在思念着早逝的爹,思念着她爱的男人。不知为何,「小公主」就像被这小调的哀伤所感染,再度「哇哇」地大哭起来。那不绝于耳的哭声与月娘如诉如梦的吟唱交织在一起,飘荡萦绕在这深冷的宫殿中,令人更觉凄清。王承恩在殿外徘徊着,看着行尸走肉般的月娘,听着那哭声和歌声的和鸣,心中更添了几许愧疚。========================王承恩在干清宫御书案旁屏息而待,大气也不敢出,看着长吁短叹在地上来回踱步的崇祯皇帝,只恨自己是个宦官,无法定国安邦为皇帝分忧。他能做的,就是竭尽所能地伺候好皇上,尽力为他分忧解愁。只可惜,目前皇上的心情想必是神仙也难救的。自七月二十三江浙一带遭灾之后,七月二十五日宁远军竟然也跟着哗变,到现在已是八月初了,这场哗变还未平息,就像生怕这大明朝有一天的安稳。「废物!堂堂大明,竟然养了一群废物和反叛!朕……朕就算是揉碎了心,又有何用!?」崇祯突然停下来,捶着御书案大骂道。他一直在忍,他知道君王应当不怒而威。但讽刺的是,现在就算他这君王暴跳如雷,也仍然解决不了这燃眉之急。宁远军变非同小可,后金早已对关内虎视眈眈。这几天据闻后金部队频频异动,似是有进兵的可能。想到当年若非努尔哈赤死于炮火之中,今日这京畿重地是否还在大明的版图中,都很难判定了。他不想自乱阵脚,也不想长他人之志,可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残酷。国库已近空虚无物,自己与后宫妃嫔的各种开销用度已减至最少。少得几乎要丧失了皇家的脸面,少得几乎连那些民间巨富的土包子都不如。可这些也治标不治本,那些个所谓的大将军,个个都是欲壑难填的白眼狼。崇祯恨他们,可又不得不用他们。把他们都抓起来审,把他们都杀了,谁为大明带兵,谁为大明打仗?他掉入一个无底的深坑中,无论他如何兢兢业业,事实却总要雪上加霜。「皇上……还请息怒……无论如何,还有袁大将军……」王承恩吓了一大跳,急忙上前托住皇帝的手,怕他继续伤害自己。「哼,他……唉——」崇祯长叹一声。当初他是多么信任袁崇焕,可看他自上任以来,蓟镇和宁远军都在他的辖制下,却一再发生部队哗变。崇祯难免不猜疑,这袁崇焕到底是能力不足管不住军队,还是他是个大贪,是个难以满足的蠹虫。只是,这些猜疑他没办法说。他给了袁崇焕太多的自由和权力,他甚至给了他尚方宝剑,并允诺他不以权力掣肘,不以意见乱谋。金口玉言,又怎能朝令夕改?他也只能长叹一声,哑巴吃黄连罢了。「皇上,皇后娘娘凤驾到。」一个小宦官匆匆来报。「宣。」崇祯平复了一下心绪,重回到御书案后坐好。他不知道皇后此时觐见又有何事,她平时很少来这干清宫,尤其是有了身孕之后,就在坤宁宫中养胎。说起来,他也好几天没看见她了。想到这一点,他也难免会心生愧疚。毕竟她还大着肚子,可怜做了他的皇后,竟连见一面也难。「皇后,免礼,你如今身子也不便。快到朕身边坐下吧。」崇祯站起身,对着刚刚跨入殿门的周皇后说道。王承恩吩咐小宦官去搬来了贵妃椅,周皇后却摇摇头站在殿中。她身边的宫婢青岫小心地扶着她的手,并命人在地上放置了软垫,周皇后便缓缓地跪下去了。「皇后,你这是……快快平身,朕不是让你不行礼的么?」崇祯不知她为何这般固执,想要下去搀扶她。「不……皇上。臣妾并非只为宫中礼节而跪。臣妾今日前来,是为了大明,为了皇上而跪。还望皇上,您能听臣妾一言,臣妾死也甘愿。」周皇后直视着崇祯的眼睛说道。崇祯突然间意识到,周皇后要说的,仍是月娘和小公主的事。他犹豫了一下,站在御书案后不动了。皇后就跪在那里,腹部已经显怀了,可脸颊和四肢却比以往更为纤瘦,神情也似更为憔悴。他有些于心不忍,又有些无可奈何。周皇后心里一凉,她明白,皇上知道她要说什么。难道这结发夫妻的情分,真地比不上那月娘的露水孽缘么?她鼻子一酸,眼泪扑簌而落。「皇上,您知道臣妾要说什么,臣妾也就言无不尽了。或许,皇上会以为,臣妾只是妒意使然,所以一再针对月娘。可是请皇上您再三思量,月娘入宫之前,无论您宠幸哪位妃嫔,臣妾可否有过一次怨言,可曾有过一丝醋意?就连王选侍,当初也是臣妾带来的陪嫁之人。她能做上选侍,能有福伺候皇上,也是臣妾举荐的。试问臣妾又为何偏偏为了月娘,让皇上心生不快?皇上啊,月娘的过去,您比臣妾更清楚。她的出身且不说了,贫贱本亦无妨。可怕的是,她所历经的那些个事情,桩桩件件,又有哪一件不是骇人听闻淫乱不堪?更遑论她能入宫,也是魏逆和客氏的指使。若非上天庇佑皇上圣明,臣妾……臣妾不敢想那后果。是,皇上,请容臣妾说完。这些若都无法让您对她心生警惕,就请看看眼前的事实吧。也许她无意,也许她无心,可事实摆在眼前。钦天监监正的话,都应验了吧。自七月二十日到现在,大明可曾有过一日的安宁?蓟镇哗变,江浙水灾,宁远军变至此未平。皇上,臣妾方才听到皇上的怒斥,您怒斥将领无用,痛心大明不宁。皇上啊,臣妾不相信,您就真地一点都没有考虑过,这些异变,也许正是上天给您的警示?您是天子,上天不忍见您陷于男女之情中,更不忍见大明毁于此女手中。皇上,还记得您当初的宏愿么?您亲口对臣妾说,您要挽救大明,您要做圣主明君。而世上之事,尤其是作为一国之君,必能舍常人之所不能舍。皇上,臣妾明白,过去臣妾曾说,小公主不该生下来。可她即已出世,也是上天之意。如今,臣妾只希望好好教养小公主,希望那些谶言不会实现。但是月娘,她绝不可以继续留在宫中。她在这里,皇上的心就有所牵绊。因此,臣妾不得不请求皇上,为我大明的天下,也为您自己的誓愿,杀了她吧。臣妾愿意……愿以皇后之位,换取月娘一命!「周皇后说到这里,已是泪流满腮。她坚定无比的语气,让崇祯和王承恩都吓了一跳。用后位去换取月娘的性命,周皇后真地是破釜沈舟了。王承恩没想到皇后竟然这般决绝,似是与月娘势不两立。用后位去赌,这一把实在是赌得太大。正因为这赌注已经大得超乎想象,王承恩才彻底确定,周皇后并非善妒起了杀机。而是……而是月娘,真可能就是祸国之人。崇祯呆站在当场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想说的太多,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。他想说,想说他有多喜欢月娘,想说月娘给他带来了多少快乐,想说他这个皇帝做得很不快乐。可他说不出口。因为所有玩物丧志的皇帝,所有因色误国的皇帝,他都知晓。而所有励精图治大有作为的皇帝,又有哪一个享受过真正的快乐?他的那些宏图大志呢?他的那些中兴抱负呢?最近他似乎想得越来越少。自从月娘入宫之后,他即使表面上仍是一个好皇帝,可心里的倦怠骗不了他自己。纵然月娘不是一个妖姬,在世人的眼中,她已然是罪魁祸首了。况且月娘的心,根本不在这宫里。她就像是自由生长在野外的花朵,妖异迷人,却无法在这深宫中栽种存活。她坚决不受封号,她眼中那些越来越黯淡的神色,都在不停地告诉他,她不想留在宫中,不想做他的妃子。周皇后仍跪在那里,她难得的一袭盛装。自从国库吃紧以来,她带着后宫嫔妃们节俭用度,可说是个贤后。她今日的礼服盛装,也无非是在效仿长孙皇后,无非是要劝谏他做个明君。可她竟要杀了月娘?崇祯从来没想过要杀月娘。当初在西暖阁知道她是奸细的时候,他都从不曾真正想杀了她。崇祯一时间心中慌乱如麻,一时间只觉身心疲惫。关于月娘和小公主,周皇后跟他已经说过太多次。每一次他都像是没听进去,可实际上每一次,他都不能视若罔闻。甚至在睡梦中,他还曾大汗淋漓地惊醒。他梦到了,梦到了天下人的冷笑,说他是末世昏君。他重重地坐回到龙椅上,发了一会楞,才终于无神地看着周皇后的泪眼说道:「你且起身。容朕……再想想吧。」「皇上,臣妾之心可昭日月。臣妾与皇上,是结发夫妻。皇上请细思,臣妾会不会害皇上?臣妾宁愿粉身碎骨,也希望皇上和大明江山长治久安。皇上,难道月娘在您心中,真地比臣妾这个皇后来得更重么?」周皇后凄凄哀诉道。「朕……明白。皇后,久跪无益,保重身体要紧。你腹中,还有朕的皇儿……且回宫休息吧,朕……不负你就是了。」崇祯摆摆手,随即撑住自己的额头无力地说道。周皇后明白,再说也是无益。她也知道,无论如何,自己今天这番话,已经让皇上动摇了。她刚刚冒了那样天大的险,也是置死地而后生。她别无选择。她和月娘,只能有一个活在这宫中。她不是不怕,她后背的汗,已经打透了她的中衣。她赌的,是皇上对她和腹中皇子的不忍心,是皇上残留的壮志雄心,也是皇上多日以来在军国之事上的烦心和疑心。她扶着青岫的手,费力地站起来。长久地跪在那里,纵使膝下有厚厚的软垫,但对于一个孕妇来说,仍是一种难熬的痛楚。但这些都不重要了,只要能除掉月娘,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。「承恩……朕……该怎么做……皇后倔强,月娘无辜……朕不忍心……你说,朕……该如何是好?」崇祯失神地望着已走远的皇后凤辇队伍,喃喃地问道。王承恩想了一会儿,终于鼓起勇气跪在崇祯脚下泣诉:「皇上……这本是您的家事,奴才本不该参言。可是……皇家无私事……皇上的家事,亦是天下的大事。皇后,乃是我大明的贤后。她能这样做,必然也是有极大的理由和担忧。奴才看得出,皇后是出自一片赤诚公心。至于月娘,奴才与她无冤无仇。可若说为了天下而牺牲一人,奴才也并不反对。此刻若能以奴才之命换取皇上须臾欢颜,奴才也在所不惜。只可惜,可惜……让皇上欢颜之人,让皇上忧心之人,都是月娘而已。皇上,奴才认为,皇后所说,不无道理。就……杀了她吧。汉武帝,不也曾杀过钩弋夫人么?「崇祯身子一抖,胸前就像有根针,不断扎在他的心上。月娘何罪?竟能让所有人对她都起了杀心?就算她是祸水,她从头至尾也是被胁迫的,并非出自本意真心。他有时恨不得她真是他的祸水,只要她肯爱他。可惜……她根本不爱他。她眼睛里都似要长出一双翅膀,好带着她飞出这深沈的皇宫。而汉武帝杀钩弋,曾经是他最为扼腕叹息的惨事。难道作为一个君主,真地要无情到至亲可杀的地步,才算是圣主明君吗?他不想,也不能做这种事。那个曾经在他身下妩媚承欢的女子,那个让他心醉神迷的女子,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,他狠不下心杀她。无论她是祸水还是灾星。王承恩看到皇上眼睛中蕴含的克制的泪水,知道这事情行不通。纵然皇上同意杀掉月娘,今后漫长的岁月中,皇上也会为了这件事悔恨终生的。他叹口气继续说道:「皇上,还有一法。若不忍杀……不若放她出宫吧。她……其实一直早就想离开这里。这宫内,她也实在呆不得。皇上,且不论其它,只说她的身份,迟早都会沦为天下的话柄。皇上,为了您,为了她,让她……走吧。」崇祯闻言,将脸埋在手心里,止住了几欲落下的泪,却止不住心中一阵强似一阵的刺痛。让月娘离宫?这对他而言,跟杀了她毫无区别。一样的永世隔绝,一样的再会无期。唯一不同的是,月娘活下去了。她会回到那个她心慕的男人身边,用她美妙的身体,去取悦他治下的某个艳福不浅的臣民。他甘心么?他情愿么?崇祯在衡量,衡量放月娘离宫的利与弊,同时也在衡量他对月娘的爱到底有多重。杀了她,让她死在自己身边;放了她,让她与其它男人双宿双栖。这抉择残忍而不留余地,苦涩又凿骨击髓。夜深了,崇祯静静地望着月娘的背影。她身子虽幽居在这冷宫的一角,可她不会知道,她占据的,是他心中最热的那一块。如今,就连那一块,他也不能保留了。她这么晚还没睡,只是盯着天上的月亮发呆。殿内的烛火早已燃尽,只有月色清光铺洒在她的身上。她的背影格外冷清,又格外优美。这个妖姬确实是怪,生孩子这档事在她身上,似乎没留下一点难看的痕迹。腰身仍窈窕,屁股仍浑圆。崇祯无声一笑,难怪都说她是妖姬。这或者,也是对月娘无上的赞美。只可惜,这露骨的赞美在皇宫中,却只会要了月娘的命。正如客氏,妖娆却惨死。但客氏罪有应得,月娘却何其无辜。他最终做了这样的决定,正是因为想到了月娘的可怜与无辜。无声地,他走到她背后,从后面一把环抱住她。「夜深了,还没睡?」月娘吓了一大跳,扭头看他,才长吐一口气。「皇上……」想到几天前他似乎暴怒地离开,月娘很多话又咽下了去。她该激怒他吗?她该在此时此刻说出她的心愿吗。「你该好好休息的。月娘……」崇祯贪婪地吸着月娘发间混杂着婴儿气的幽香,胸腹中的苍凉一圈圈地扩散开来。「我……不困,不累……」月娘觉得今天的皇上很不一样。到底哪里不一样?她低头想了半晌,觉得他实在是温柔得可怕。崇祯看着月娘那一段雪白的颈子,就想到这么美丽的东西,他不能眼看它活生生扼死在白绫之下。「跟朕说实话。月娘……你……恨朕么?」崇祯的脸颊摩挲着月娘的脖子问道。月娘大惊,忙答:「不!不……皇上,我怎么可能?!皇上,奴婢……感激还来不及……」「那么……你爱朕么?月娘,在朕眼中,你不是什么奴婢。你大胆说,朕想听……实话。」崇祯明白,自己是在逼着自己走向牛角尖。他知道那答案,他只是想亲耳听到,彻底让自己死心。月娘楞了一下,想了一会儿。终于鼓起勇气说道:「皇上,月娘……爱您。」感觉她身上的手颤了一下,将她抱得更紧,月娘连忙解释道:「皇上……月娘所说的,是一个草民对皇上敬爱。月娘是有罪之人,进宫目的本就……承蒙皇上恩典,月娘才能苟活到现在。可是……皇上,月娘实在太过卑贱,卑贱到……您无法想象的地步。所以……皇上对奴婢,不该这么好。而奴婢,不仅今生,就算是来生重新做人,也配不上皇上您的身份……」崇祯摇摇头轻笑,无可奈何花落去地轻笑。「月娘,朕明白了。朕……其实早该明白……你那时……只是药力,并非发自真心。」月娘脸红了又白,想到过去那些不堪的回忆,尤其是世子府中的一幕又一幕,她一方面庆幸自己脱离了那里,遇见了皇上;一方面又更觉得悲哀,皇上对她这样好,但她却不能也不敢领情。她太明白自己的身份,更清楚自己的肮脏。「朕问你——」崇祯看她不说话,将她身子扳过来,让她面对着自己。「你……心中有人,是不是?」月娘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,想到这件事在世人眼中也是秽乱不堪,她觉得自己更是连妓女都不如了。她点点头,没预期的,竟哭了。「朕……不如他对你好?」崇祯又问。「不,不是……皇上……奴婢这一生,所经历的大多是不如意,甚至是很不堪的……难得,难得皇上不嫌弃……可是……奴婢是命贱之人……承受不起……」月娘说得,是她的心里话。她从来没想过,天子竟会垂青于她。这感觉,只让她觉得可怕,让她觉得自己更脏更可耻。崇祯点点头,手指轻柔地插入她的发间,一点点地向下捋着她乌黑的长发。「月娘,朕……不一定总会对你这么好……朕……说不定……也会杀了你的。」月娘本能地一僵,抬眼看着他,发觉他是很认真地说这句话。她看了半晌,点点头说道:「好。皇上……月娘……愿意一死,以赎之前的罪孽。我……早已该死……」「那么……月娘……朕……就成全了你……你,现在恨朕么?」崇祯没想到月娘竟无惧于死,心中又是一痛。「不恨……皇上……月娘懂得不多。但也看得出……皇上是好人。月娘……感激皇上对我这样好。让我死,也是对我的好。反正……我这样的人……活着……也是没什么意思……我……」月娘发觉自己此刻倒真是有些求死之心。她唯一遗憾的,是不能再见爱人一面。可是见了又能怎样?她还是那个污浊的她,这种泯灭人伦的爱,是无法久存于世间的。崇祯深吸一口气,说话间的鼻音有些浓重了。「月娘,朕会如你之愿。你死后……朕会把你送出宫。来生……来生你不要怨恨朕……多想着,想着朕对你的好,想着你……为朕,生了一个女儿……朕是皇帝……但朕也明白,何谓一夜夫妻百夜恩……月娘……」他好想哭,却不能哭。皇上的眼泪,只能留给国家,不能为女人而流。他拥着月娘柔软的身体,用手上上下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和纤腰。没有了肉欲,他只是想记住她。用他的手指记住她身体的轮廓,用他的鼻子,记住她身上的味道。用他的心,把她的脸庞,永远地刻在心里,谁也无法夺走。月娘点头哽咽。她根本不需要被宣判什么罪名。她自己早就认为她有罪,且罪孽深重。她该恨谁?恨朱由菘么?当初还是他救了她。恨春生么?春生也是为父报仇。恨卫氏兄弟么?他们夺走她一切又给了她一切。恨王大和铁牛么?他们为何不挑别人,偏偏盯上了她,最后连命也没了。她只能恨自己。恨自己天生的水性杨花,恨自己天生的红颜薄命。就像她娘临死前曾对她说的,孩子,你生成这样,让娘,怎么能放心闭眼呢。如今,她才真地明白了那句话背后的含义。都晚了,不是吗。如果她够贞洁够警醒,她早就该自毁容貌,早就该像那些节烈女子一样,把那招惹是非的脸孔弄得支离破碎。那样,她的一生,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那样,她这一生便落下个节烈的好名声,纵然没人在乎她的死活。那样,她的命运就绝不会这样地匪夷所思,这样地哀感顽艳.崇祯大踏步走出那离宫,他不敢回头。他回头,就必定会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。她的温度,她的柔美,今后都将镌刻在他的掌心中。奇怪的是,以往那些情欲,此时竟消失不见。他现在只觉得心疼,只觉得喘不上气。他最后一刻紧抱着她的身体的时候,就像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,未死将死的自己。她是他的美梦,他的噩梦,他凄绝生命中的一阙离骚。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,他在月娘身上种下的欲,早已一点点透过她的体肤,流经她的血液,最终又渗入她那些源源不绝的爱液,统统还给了他,且统统化作了一种名为「爱」的情怀。可怜可叹……君王无爱,天子无情。当她水一样迷蒙的眼睛最后一次望向他,仰头喝下那清澈的毒酒之后,她竟笑了。笑得没有负担,笑得那样纯粹。他突然很羡慕她,羡慕她终于脱离了这复杂的皇宫,甩开了包括他这皇帝在内的所有桎梏。看着她静静地倒下去,看着她沈睡一样没了脉搏和呼吸,看着她唇角残存的笑意,他再也看不下去,他逃出了那所离宫。这样,就这样吧。这是他能够做出的,最好的抉择。于国于家,于皇后,他都有了交待。唯一没有交待的,就是他自己。不重要,都不重要了。她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。月娘,月娘。人如其名,只能遥遥相对,无法厮守终生。「她……死了,真地死了?」周皇后达到了目的,却有些不太敢相信。皇上那样宠爱她,他真地舍得……杀她?「千真万确……微臣……查得仔细,确实是……没了气息和心跳。」王太医唯唯答道。「尸体呢?」周皇后问道。「皇上吩咐了,必留她全尸。毕竟……皇后娘娘,毕竟她已死了……至于尸体,皇上已命人送回她的家乡安葬了。」周皇后长吐一口气,心中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什么滋味。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结局,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听到这样的结尾,她心头仍是没来由地有点沉重和不安。她抚摸着越来越大的小腹,静静回到她的宫殿深处,坐在那金丝楠木镂花雕凤的床榻上,只觉得疲累和孤寂,没有预期中该有的喜悦。这一场宫斗,明明最终是她赢了。可为什么,她如今竟像个输家?她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了。